春末，医院依旧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。
云欢蹲在肿瘤科走廊尽头，缴费单上的数字灼得指尖发烫。
十七万八千，这是妈妈第三次化疗的费用。
她已经向妈妈的亲戚借了一圈，勉强凑了前两次的手术费用。
人健健康康还好，亲朋邻居如果有维持还能和谐相处，不会落一个撕破脸的结局。
可一旦得了病，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就是个无底洞，你只能无力地往里面砸上一笔又一笔，以此期盼病症痊愈，生活还有往日。
可哪有那么容易，一个家庭可能彻底破碎不说，借钱借到最后和亲朋好友撕破脸的也常有。
云欢性格内向，很多事情都喜欢藏在心里，一直都不擅长应对那些虚与委蛇和客套，可是妈妈的病不能耽搁，她只能木着脸，摆出最虔诚的姿态，挨家挨户去借，去求。
有几次，她学着妈妈提着礼物去拜访，亲戚们隔着老远看到她来便往家里躲去。
“快走快走，那个小扫把星又来借钱了，她妈妈住医院起不来，整天摆个死人脸出来借钱，快走快走，别让她进来了......”
心里怎么会不痛呢？
小时候言笑晏晏还把她搂在怀中叫她“笑笑”，可现在的亲情里只剩下一地难捡起来的债务。
消毒水的气味像蛛网缠住呼吸，她听见病房里传来玻璃杯碎裂的脆响。
爸爸又在摔东西。
明明小时候他还是一个温柔的好爸爸，和妈妈恩爱伉俪，相互扶持。
他们为她取的小名叫“笑笑”，她从小就像一个小太阳一样，被宠在手心呵护着长大。
喜欢穿裙子，爸爸就会为她买最漂亮的裙子。
喜欢画画，妈妈一有时间就将她揽到怀里耐心教她。
她的人生，本就应该是在爱和温暖中一路向前。
可从妈妈的病被检查出来开始，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妈妈辞了工作在医院养病。
那段时间，云有德为了挣钱养家什么活都接，一天打好几份工。
再辛苦也不说，整日闷头苦干。
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，一切都变了样子。
家里开始出现很多陌生的叔叔。
她的爸爸变得越来越奇怪。
他慢慢迷上了吸烟，酗酒，甚至和他们一起去赌博。
起初，妈妈还拦得住他，将他留在病房里。
可看到余曼虚弱的样子，他狠了狠心，听了那群“朋友”的话，推开妈妈，继续在赌场上舍生忘死。
到后来，云有德完全变了模样。
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发疯拼命挣钱的初衷是什么。
他被公司遣退，在家整日无所事事，浑浑噩噩。
工资全被他用来结交朋友，到牌场上，到赌场上，挥霍一空。
到后来，他甚至打起了余曼的救命钱的主意。
再也想不起来他拼了命赚钱的意义是为了救他的妻子。
可怕。
余曼不愿意看他这副模样，对他百般阻拦，他就打余曼。
云欢保护妈妈，挡在他面前，他就打云欢。
美好的家庭似乎早已化为虚影，变成一地的碎片和泡沫。
……
“笑笑，咱们转回普通病房吧。”
妈妈昔日姣好的容颜已经不复，枯瘦的手腕上还插着留置针，“你爸他......”
窗外春雨淅沥，云欢攥紧校服口袋里的工资卡。
奶茶店夜班时薪50块，要攒到什么时候。
可她还是坚定地摇摇头。
......
那时候的奶茶店里也不是现在的正规营业商铺，里面什么都卖，每天来的顾客也是鱼龙混杂。
“小妹妹，陪哥哥喝一杯？”
醉汉的啤酒瓶哐当砸在收银台，荔枝奶盖溅在云欢的工作服围裙上。
她后退时撞翻糖罐，玻璃渣在脚边炸成星芒。
“欺负小姑娘不好吧大哥，她还未成年。”
岑砚的校服领带松垮挂在颈间，指尖捏着刚买的薄荷糖。
他笑着侧身挡住云欢，直到后颈被啤酒瓶划开血线时还在笑：
“大哥，打坏东西要赔的。”
“呸，要赔也是这个小贱货赔，长着这么张脸，天天在这里装清纯......”
刺耳的字眼传进云欢的耳朵，她嘴唇动了动，还未来得及开口。
凶狠的少年和醉得稀里糊涂的大汉便扭打在一起，一时间成了店里的焦点。
警笛声由远及近，云欢颤抖着按住他伤口。
虎口的血从指缝渗出，染红她校服上的小云朵挂饰。
“岑砚快躲开！”
她突然抓起半截碎瓶，“我、我有酒瓶！你别过来。”
盛夏里的少女，勇敢地举起武器，将少年护在身后。
……
医务室风扇吱呀转动，云欢在39度高烧里攥住岑砚的衣角。
退烧针的副作用让她意识模糊，指甲深深抠进他手腕：“爸爸，爸爸别走......”
“云啾。”
岑砚单膝跪在病床边，任她在自己手臂和锁骨上抓出血痕，少年嗓音清凉，带着夜的朦胧∶“你怕不是属猫的？”
蝉鸣声里，少女滚烫的眼泪渗进纱布。
等烧退时，她盯着岑砚腕上结痂的月牙痕，把刚留长的指甲剪得秃秃的。
不愿意岑砚再跟着自己受伤，从那以后，她能避就避着他。
即使上课时，也对他表现得极为冷淡。
可少年潇洒肆意，心若明镜，哪把她的冷漠放在眼里。
他依旧执拗地向她靠近，带着一身光芒和温暖，努力去给予她。
执着地陪她度过难捱的盛夏，陪她深秋，陪她寒冬。
......
针打完，两个人被叫到警局做笔录。
云欢最后是被不靠谱的云有德从警局里带回来的。
云有德的嘴里全是不堪入目的词汇。
可云欢很久没有对他给予过希望了。
她淡淡的，木讷又麻木地接受自己痛骂 ，接着被他送进大伯家。
对于那时的云有德来说，余曼已经是最大的累赘，他才不要再多一个小累赘了。
大伯对她不错，总是一脸和蔼，可大伯母却总是各种嫌弃她，不满云有德将她一声不吭送过来。
即使，云欢性格很乖巧很听话，一有空就尽可能帮她做家务，可她依旧看她不顺眼。
大伯母一心只在她自己的儿子身上，而他的儿子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。
云欢寄人篱下的软弱大抵就是在那时候养成的。
......
记得那是一个深秋。
云欢生日那天，被反锁在大伯家的阁楼上。
他们一家去给同天生日的儿子云霄过生日。
没有人记得云欢。
窗外飘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，云欢像是意识到什么，快步走过去查看。
少年蹲在生锈的防盗窗上，蛋糕盒卡在栏杆间摇摇欲坠。
他没有任何顾忌，大喇喇举起草莓蛋糕朝她笑。
“云啾，许个愿。”
他指尖沾着奶油抹在她鼻尖，“比如让我翻回去的时候别摔断腿。”
烛光映着少年沾灰的校裤，云欢忽然发现他膝盖渗着血。
那是方才翻墙时被铁片划破的伤口。
那年的云欢努力咽下喉咙里的血腥气，憋了很久才没流露出哭意。
她在心里暗暗说：
“我希望，妈妈和岑砚都能长命百岁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