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晓青有一个特技，当新年来临的那一刻，她可以立马忘记前一年的一切不好。褚正在大年三十吼了她一句这事，和三十晚上的鞭炮声一起，留在了去年。
往年初一这天，褚季青一大早就会跟着单位团拜，陈晓青就在家里接待来拜年的客人，两人厂里和中学的同事熟人络绎不绝，一上午人来人往。中午，他们一家三口会去一个伯伯家里吃饭，他和褚季青一届进厂，两人从同住厂里分配的大学生单身公寓时，就开始称兄道弟，有三十年的情谊。
今年因为陈晓青生病，提前出院的事情又不方便声张，初一这天反而异常清闲。早上吃了饺子，就没事可做了。
陈晓青躺在沙发的香妃榻上，和褚季青一起看春晚的重播。早上 5 点，褚正就被鞭炮声炸醒，睡眼惺忪地逗着壮壮。初一这天是不能睡回笼觉的，为了抵抗侵袭而来的困意，她拿出了游戏机，打起了游戏。
褚家配电脑很早，所以褚正从不去网吧，却一直有游戏可玩。她也很喜欢玩游戏。
有时候秦覃在课上开小差，偷偷画三个角色，画完传纸条给褚正。褚正给其中一个角色加个武器，写上伤害值，再编个技能名字，传给赵风时；赵风时补完另一个角色，也编造一通，再传给秦覃。三个人就这么激烈地进行回合制战斗。
为了赢过褚正和秦覃，赵风时会无视规则，恬不知耻地直接写上伤害数值 999。褚正后来感叹，那些一刀 999 的厂家都应该给他创意费。
赵思华和李书，对赵风时管教很严。他很少被允许玩电脑游戏或者看杂志闲书。所以当他说要到褚正家写作业，其实等于要去大玩特玩。好几次俩人在书房借写作业之名玩游戏，褚季青敲门进去一看，得，电脑都还没来得及关。
不过，褚季青对游戏闲书这些很开明，陈晓青又是唯成绩至上主义，导致俩人逐渐不再偷偷摸摸。接过端来的水果冰棍零食的时候，坦然得不像刚合伙打了一个 Boss，而是合著论文一篇。
赵风时曾经说过很多次，他很羡慕褚正有这样的爸爸妈妈。有次又说起的时候，他正专注地看《多啦 A 梦》。褚季青出差，带回了一整套漫画，45 本，在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着。那个暑假，赵风时每天和上班打卡一样一大早就到褚正家，中饭晚饭都不回去吃，一刻不停地看完了全套。
赵风时一来，褚正就得陪着，懒觉都不能睡，烦得要命，直呼让他把书拿回家看。赵风时冷笑一声，爱怜地抚摸了一下手里的漫画，“你如果不想它被没收，就不该说出这样冰冷的话语。”
褚正走神了，按错了一个按键，画面里的小人掉下了平台。她感觉自己现在也和那时候一样，有点烦。这段时间，赵风时进入她脑海的次数有点太多了。她才二十七，不是七十二，怎么已经开始频繁播放人生回忆录了。
赵风时来看过陈晓青后，其实没和褚正私聊过，只是在那个同学聚会群里，张罗着定下了初四晚上的聚会。初二初三走亲戚结束，初五破五一过，很多人陆续就要返程复工了，定初四最合适。
褚正闭上眼，想象着用掸子在脑海里挥，把赵风时“挥”了出去，继续和游戏里的小人死磕。
***
初四这天，褚正吃早饭时才说晚上要参加同学聚会。褚季青表示聚会好啊，该聚聚的。
陈晓青打量褚正，问道：“你穿哪身衣服？”
“呃……就除夕穿的那身？”褚正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照顾陈晓青，哪顾得上自我形象。更何况，她很多年没有专门在过年穿新衣了。
“我闺女长得又不差，你能不能好好打扮一下她？”陈晓青无奈，“至少别给我丢人好吗？”
“但是……我没带几件衣服。”褚正回想了下她的卫衣和牛仔裤，“也打扮不出个所以然啊。”
“对了，你本命年那年的新年战袍，我给你收衣柜里了！”陈晓青急匆匆往衣帽间走，翻找了起来，“你就穿那件吧。”
“哪件啊……”褚正一时想不起 24 岁的春节，她穿了什么“战袍”。
等陈晓青把那条裙子拿出来时，褚正狠狠挠了挠头。那是条酒红色的法式复古连衣裙，丝绒质地，裙摆垂到脚踝，收腰收得让褚正觉得，真穿这件，她晚上怕是一口都别吃了。此外，这条裙子还有个褚正至今想不通的时尚小设计，它明明是秋冬款，却在两边腰上分别有一块镂空——是冷还是不冷啊？
裙子是宇宙送给她的。当时宇宙还是个刚入职的应届生，两人也才刚熟悉起来。得知褚正本命年，宇宙直接就买了这条裙子送给了她。
后来两人很熟了，褚正说起这件事，觉得太破费了。宇宙则表示：那时候她俩的关系，比起送裙子，送红内裤或者红袜子更尴尬吧。
“等你 36 的时候，我就不用这么破费了，我包你全套内衣。”
……
“这个会不会……有一点过了。”褚正是去参加一个小范围的中学同学聚会，不是走红毯。
“那你还有别的正式一点的，成年人在这种场合该穿的衣服吗？”陈晓青很爱美，褚正则什么舒服穿什么，估计她在这点上很有一些遗憾。
褚正叹口气，“好吧……不过我现在可能胖了，也不一定合适吧，先试试再说。”
……她怎么一点都没胖！裙子穿上依旧刚刚好。早知道年夜饭多吃几口了……
穿衣镜里映出了一个成年女人的身影，当她不笑的时候，甚至有一丝成熟的妩媚。27 岁和 24 岁差别不大，但 27 岁和 17 岁，可能就是天差地别了。
褚正摸了摸那两块镂空处的皮肤，总觉得凉飕飕的，“这会不会有点暴露啊？”
一旁默不作声的褚季青突然切了一声，“就这么大两块，眼神不好的都看不见。小姑娘家家的，比我还封建。”
“爸爸！”褚正笑着嗔了一句，陈晓青跟着笑了，又雀跃着去给褚正找搭配的高跟鞋了。
***
于是，褚正以一种她觉得过于隆重的姿态，出现在了聚会的饭店门口。
赵风时定了一个丰园酒店的包厢。丰园虽然叫酒店，但其实没有住宿，是普通的饭店。这里曾是厂里最大最豪华的高档餐厅。谁家办喜事办丧事逢年过节请客吃饭的，都会选在这里。褚正就在这里过过好几次生日。不过将近 20 年过去，即使翻修过，丰园终归也是有些老旧了。除了像他们这种来找一找昔日回忆的，食客并不多。
“褚正？”
褚正扭头，看到了秦覃和另一个女人一起走了过来。她回忆了下，那个女人好像是她和秦覃同桌时，坐在后座的女生，屈指可数的住校生中的一个。疏远褚正后，秦覃常常和她在一起。秦覃的眉目五官还有十七八的样子，不过气质却大不相同了。以前的秦覃就比她和赵风时成熟从容，现在又多了一丝因自信而发的张力，蓬勃洒脱自由。真好，褚正暗暗地想。
“嗨，你们好。”因为一时想不起那个女生的名字，她就连秦覃也没有称呼。
“赵风时早就在里面张罗了。”后座女生和善地笑着说，“咱们也进去吧。”
虽然不记得名字，但她记得这个女孩子学习非常刻苦，待人也很有礼貌。毕竟是秦覃的朋友，一定是很好的人吧。
三人一起进了包间，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，有女有男，一见她们进来，纷纷打起了招呼，场面很是热闹。
褚正看了一圈，除了赵风时和秦覃，她只记得副班长王浩和化学课代表田慧婷，剩下的人大多数只是有点印象，通通叫不上名字。她怕露馅，进门以后就话很少，也不主动搭话。
褚正脱了外套，挂在了衣架上，一转身，正对上赵风时的目光。她看到，他好看的眼睛瞪圆了一瞬，嘴巴微张，好像想说什么，但很快又憋了回去。褚正觉得自己真不该听陈晓青的，赵风时说不定觉得她穿这样很夸张。
她冲赵风时笑了笑，挥挥手，算打了招呼。赵风时点了点头，快速移开了目光。褚正坐下，不经意地扭头，看到他又快速地瞟了她一眼……于是她继续笑笑，他继续移开。短短一会，赵风时的眼神飘了得有七八次。褚正腹诽：好小子，再看眼抽筋了。
幸好褚正发现，女同学们都打扮过，虽不至于像褚正这样来个红运加身，也都是大方得体明艳照人的，让她觉得自在了一些。
局是赵风时组的，他便先提了一杯，众人举杯，上来就“敬青春”。褚正顶着微笑假面跟着举杯。
提了三轮酒，众人就开始自由敬酒。副班长王浩举起了杯，冲着褚正，笑着说，“哎，大班长，我得敬你一杯。”褚正也抬起酒杯，在桌上磕了磕，喝了一口。
“以前的不愉快，喝了这杯，就算过了啊。”
“言重了，我都不记得了。”褚正是真不记得了，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健忘症。
田慧婷就坐在褚正的旁边，笑着说，“褚正那时候，真的可以算是风云人物吧。”众人附和。
褚正不知道说什么，只好继续微笑，田慧婷接着说，“话说，大班长你今天真的好漂亮啊！”
“谢谢。”
“感觉那时候大家光觉得你学习好，干啥都特别厉害，都没发现你其实也是个大美女。”
“啊，学习好我认了，不过……”为了掩饰尴尬，褚正抬起她那法式丝绒覆盖的胳膊，优雅地挠了挠头，“大美女就夸张了吧。”
“一点不夸张！要不说还是赵风时有眼光呢，他肯定早就发现了，不然也不会那时候就下手把你追到了。”赵风时闻言，眼睛又不受控制地斜了褚正好几眼。
……褚正想起自己记得田慧婷的原因了。从高中时候起，这姑娘就是这样说话，可以非常真诚地，用几句话就把人噎死。